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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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天色朦胧,已是巳時,可擡頭望去,蒼穹還是灰蒙蒙一片。

     馬車悠悠行駛在街道上,天氣寒冷,街上行人不多,馬車內的麗人掀開小窗竹簾,注視窗外之景。

     很多年了,距離她上一次來這裏,已經是多年以前,那時的她還是個無憂無慮,恃寵而驕的孩子,隻因覺得出宮有趣,硬要陪着皇弟拜訪他的老師,誰也勸不住她,如今想來,也自覺好笑。

     唇邊笑意還未成,便聽見随身的宮女小聲提醒:“殿下,相府到了。

    ” 馬車緩緩停下,易青絲收回思緒,放下竹簾。

     “不必刻意隐瞞身份,就說我來探望小邵大人。

    ”易青絲淡淡吩咐,擦去手指上細微的水漬,那是剛才融化在她手上的雪花。

     小宮女應下,下車叩門,不一會兒,小宮女回來禀告一聲,請主子下車,易青絲攏了攏溫暖的大氅,用兜帽藏起容貌,在車夫的攙扶下走下馬車,小宮女打起油紙傘遮在主子頭頂,擋下紛紛揚揚的白雪,相府的老管家親自迎出來,引易青絲往大堂暫坐。

     “長公主殿下突然駕到,有失遠迎,小民惶恐,隻是相爺早朝還未回府,還請長公主殿下稍等片刻,小民立馬派人告知相爺。

    ”老管家一邊在前帶路,一邊說着。

     易青絲擺手:“不必多事,本宮是來找邵洺的。

    ” 老管家話頭一頓,下人來報時說過,但,這不合禮數,可對方又偏偏是這位連皇上也要讓着三分薄面的長公主,老管家左右為難。

     易青絲停下腳步,看了看周圍的人,輕笑着問:“你家潇潇姑娘呢?” 老管家陪着笑,寒冬臘月,可他的手心還是滲出一層薄汗:“少爺久病不愈,潇潇在房內照顧着呢。

    ” 易青絲笑而不語,不怒自威。

     老管家無可奈何,不敢忤逆公主,隻得讓人去叫潇潇,擡手請易青絲先坐下:“天寒地凍,還請長公主殿下先進屋喝一杯熱茶。

    ” 廊下有一株臘梅,正是花開時節,幽香染雪。

    易青絲在椅子上坐下,老管家已讓人燃起火爐,寒意退縮開,易青絲端起茶碗,撇開漂浮的茶葉,白煙袅袅。

     易青絲含着笑意,與老管家閑聊。

     “素聞邵相爺節儉,今日得見,确是千真萬确。

    ” 老管家低着頭保持得體的微笑,不敢擡頭直視易青絲。

     “相爺常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在其位自當某其職。

    清正廉潔,上為天子分憂,下為百姓請命,丞相這個職位,自古有來不就是為了這些事?沒有哪個天子設立這個位子是希望有一個人在自己身邊貪贓枉法,也沒有哪個百姓喜歡有一個人站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為了死死踩在自己頭頂,枉顧萬民生死。

    相爺所做不過都是應當為之的‘本職’,而當遵守‘本職’也成了需要被人大肆贊頌的事實,才是需要身居高位者該反省的。

    ” 易青絲低低笑了聲,意味不明:“可惜人性惡根深種,又有多少人還記得,有多少事是‘本該如此’的?” 易青絲話鋒突然一轉,饒有興趣道:“所以邵相爺節儉下的,可是都被你家少爺花了去了?” 老管家呵呵笑道:“長公主殿下說笑了……”數九寒天,可他卻覺後背微濕。

     “确是說笑,老人家不必放在心上。

    ”自覺有些言過,易青絲無意為難,一笑置之。

     說話間,潇潇急急踏雪前來,進門就拜。

     “奴婢見過長公主殿下。

    ”潇潇有苦難言,這位姑奶奶怎麽突然來了?但面上還是得将禮數做周全。

     易青絲将茶碗遞與身邊侍從,站起身道:“帶我去見你家公子。

    ”不容置疑。

     潇潇為難道:“公子風寒不愈,怕侵染了公主貴體……” 潇潇話還沒說完,被易青絲不徐不疾打斷:“他還沒死吧?”易青絲淺淺笑着,氣定神閑:“沒死,總還能見我一面的吧?” 潇潇覺得自己此時就是那吃了黃連的啞巴,在易青絲的淩人盛氣下找不到幾個辯駁的理由。

    易青絲一定是知道了些什麽,她既然已經站在這裏,就不是好打發的。

     見潇潇遲疑不定,易青絲幹脆擦過潇潇身旁往院中走去,在門口處停了停,回身側頭看着潇潇:“走吧。

    ” 潇潇簡直欲哭無淚,面上卻不敢露出分毫,想着能有什麽理由糊弄過去。

     “長公主殿下,這不合禮法……”老管家往前站了站,讓易青絲看向自己,面露難色道:“長公主如此,隻怕受人非議,小人們擔不起令殿下名聲受損的罪名呀!還請長公主殿下緩步,小人自會告知少爺,公主殿下厚愛,待少爺病愈,想來會親自告謝公主恩情。

    ” 老管家說得情真意切,易青絲也不惱,笑吟吟說道:“既然如此,那今日之事,還請諸位莫要宣揚出去,免得壞了我與小邵大人的名聲。

    ” 話已至此,老管家也不由苦笑,這位公主殿下要做的事,可真是誰也攔不住。

     潇潇無奈,上前引路。

    易青絲微微颔首,緩緩跟随其後。

     小院打理得很幹淨,院中有兩棵西府海棠,此時不是花期,空留着曼妙枝條盛着瑩瑩白雪。

     易青絲記得曾在書中看過,西府海棠喜光好陽,這兩棵海棠樹都長得很好,想來平日裏,這小院中陽光甚好,花開時節,海棠花迎風峭立,明媚動人,如夢似錦。

     樹下有一張石幾,覆了雪,看來主人很久未曾使用它了。

     易青絲踏上檐廊拍落袍角雪花,推開緊閉的房門,淡淡墨香溢出。

    易青絲掠過書架上擺放整齊的厚厚書冊,經史子集,也有些不被大家所恥的雜書,天文地理,從古至今。

    易青絲不覺輕笑,他那樣的人,怎麽看也不像個飽讀詩書的,可偏偏,他就是讀了,比那些讀書隻為功名利祿的人,他要純粹得多。

     易青絲沒去碰那些書籍,走向窗邊的桌案。

     桌案上有一副未寫完的字,“彼采蕭兮”,飄逸靈秀,似是寫者一時興起,有感而發,卻又不願言明。

     紙是上好的宣紙,墨是禦賜的貢墨。

    邵公子向來喜好享樂,便是尋常幾筆也不願怠慢自己。

     易青絲在心中默念詩句,她知道下一句是什麽。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墨香眷戀,久久不散,也不知是寫給誰的。

    易青絲壓下心中苦澀,至少,不是寫給自己的。

     邵洺回京那日,她在廊下等他路過,他說,怎敢誤佳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她故意裝作不明白罷了。

     易青絲記得很久很久以前,煜親王易恪忌憚母後一族的勢力,在外多次打壓,在內禁止母後與宮外親人聯絡,為保全年幼的一對兒女,母後一直在忍受,換來的卻是更多的苛責對待。

     易恪想挾天子以令諸侯,勢必要讓年幼的皇帝徹底孤立無援,成為他的傀儡。

    在易恪的步步緊逼下,母後心力交瘁一病不起,沒有實權的皇弟和身為宮中女眷的她又做得了什麽?無論如何在人前裝出一副堅強的模樣,她終歸也隻是一個無助的少女,隻能在無人時偷偷躲在樹後哭泣。

     “噓,有人過來了。

    ” 少年拉了她一把,好讓樹旁的花叢徹底遮住她的身體。

     易青絲先是吓了一跳,又乖乖安靜下來,忍住抽泣。

    她确實聽到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許是顧及她脆弱的自尊,少年隻是看着花叢外的小路,骨節分明的手指搭在她腕間的衣袖上。

    易青絲想,他本來打算默不作聲離開的吧,當作什麽也沒有看到,什麽也沒有聽到。

     過路的宮女不知有什麽急事,走得匆匆忙忙,沒有留意蹲在樹後花叢中的兩人。

    見宮女走遠,惱羞成怒的易青絲沒好氣地甩開少年的手,端着公主的架子,威脅少年不許将今日之事說出去。

     少年隻是淡然一笑,好脾氣地連連稱是。

     易青絲提起裙擺轉身就走,慌忙得連少年的名字也沒想起問。

    擦幹眼淚,她還是那個刁蠻跋扈的長公主,先帝最寵愛的女兒,當今皇帝的親姐姐。

     後來發生了很多,陰謀詭計,局勢動蕩,她也知道了少年的名字,邵洺,太傅邵璟的獨子,在外學藝回京不久。

    坊間流言蜚語衆多,那些人說,他是被逐出師門回來的,因為他在新婚之夜殺了師兄剛進門的新娘,喪心病狂。

     易青絲将信将疑,她印象中的少年,文雅潇灑,笑起來眉眼彎彎很好看,又有點兒沒心沒肺,任性風流,讓人看了心生喜悅,又或者,這份喜悅不過是她不肯說出口的偏愛? 易青絲牽牽唇角,可笑,卻又笑不出來。

     “走吧。

    ” 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