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千个读书人,一千个孔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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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居正人長得眉目軒朗,頗為英朗,略顯清瘦,隻有一雙眼睛,隐隐有精光閃現,站在那裡,不顯不彰,卻給人一種銳利的感覺。

     萬曆元年,大明已經步入了老年,正是日薄西山之時。

     政松國弱綱紀冥堕,武備廢弛,京營不過五六萬之數,皆為老弱病殘;國家财用大虧,稅基已經完全萎靡;朝内黨锢盈天,冗員無數,吏治之腐朽亦前所未有;百姓苦于生計奔波辛苦,大明已然有土崩瓦解之勢。

     在這種時候,非有濟世之人出世,方能肅清積弊,給大明續命。

     嚴嵩做不到、徐階做不到、高拱做不到。

     朱翊鈞的眼前,就是面前的大明首輔張居正,他有手段、有決心、有能力、有才幹,他能做到嗎? 他其實也沒做到,十年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了,大明病的又太重了,萬曆十年,張居正薨逝後,大明最後一次自我糾錯的機會在反攻倒算的浪潮中,消失的無影無蹤。

     面前這個工于謀國,拙于謀身的首輔,是萬曆皇帝能三十年不上朝、朝中官員大半阙員之下仍然怠政、胡作非為的最大底氣! 隻要張居正做的事兒,對大明有益,朱翊鈞就絕不會阻攔分毫。

     讓大明再次偉大,是朱翊鈞矢志不渝的心願。

     朱翊鈞看着張居正,張居正也在看着小皇帝。

     昨天刺王殺駕,刺客闖到了乾清宮内,一刀紮在了床闆之上,突遭如此大難,這個年幼的君王,會是何等的反應?是被吓破了膽變得唯唯諾諾?或者是擔心自己會被害憂慮至極?亦或者是先帝離世自己連安全都無法保障的悲傷? 張居正都沒看到,隻看到了氣定神閑,還看到了一絲玩味。

     眼神,是騙不了人的,大明皇帝的眼神裡,沒有畏懼,沒有惶恐,沒有悲傷,沒有憂慮。

     “元輔,可以開始經筵了嗎?”朱翊鈞問道,按照過往的記憶,他要說一大段文绉绉的話。

     大意為:朕年紀尚幼,深深擔心自己的德行對不起萬民供養,先帝的期望,今天按祖宗之法,希望朝中大臣們能夠好好念經,教朕道理,治理好這個國家。

     這大段的話就跟念經,其他學的東西記憶早已經淡薄,唯獨這段話,記憶格外深刻。

     朱翊鈞在試,試探自己不肯這麼講,這經筵能不能辦。

     “謹遵聖命!”張居正一愣,俯首稱是。

     事實上,不念經,經筵也能開始。

     大明權勢滔天的二十七臣工,伺候朱翊鈞一個人讀書,皇帝讀書,連書頁都不用翻,自然有展書官翻動,伺候朱翊鈞讀書的還有侍讀、侍講,負責鋪紙、研墨,記錄講筵學士們的一言一行。

     讀書連個筆記都不用做,隻需要聽就可以了。

     講筵學士進殿,朱翊鈞還得站起來回禮,之後才能開始講課,講的内容是四書五經,講筵學士各有分工,都是把一個字一個字掰開了揉碎了,喂到他的嘴裡去。

     張居正也沒閑着,更沒有神遊天外,而是極為認真的在看着朱翊鈞學習。

     張居正,沒有政治繼承人,他也不能有,他朝綱獨斷,要是有政治繼承人,李太後就該寝食難安了,廢一個高拱是廢,廢一個張居正也是廢。

     對于李太後而言,維護皇帝專管,就是李太後的職責。

     張居正的繼承人有且隻能有一個,那就是月台之上的皇帝,所以,他在很用心的教導皇帝向學。

     朱翊鈞也确實想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但是他聽着聽着,逐漸琢磨出不對勁兒來,他忽然開口說道:“停一下。

    ” “元輔,朕有疑惑。

    ”朱翊鈞對着張居正問道:“這幾位講筵學士,講的明明都是一句話,卻各有各的見解,朕到底該聽誰的?” “《論語·為政》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 “王希烈王學士說是:如果鑽研異端學說,危害極大;陳謹學士說:批判不正确的言論,禍害就會被消滅了;翰林院編修汪镗孫說是:攻擊跟自己觀點不一緻的言論,這樣很危險。

    ” “元輔,此句,究竟何解?三位大學士一句話,三個意思。

    ” 小皇帝問的這個問題,一時間把張居正都給難住了。

     比武定勝負易,而以文會友則難分高下,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便是這個道理。

     文人自古相輕,孔夫子的一句話,一千個讀書人,就有一千個孔夫子,各種注解版本層出不窮,各家各派甚至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見解。

     誰對?誰錯?聽誰的? 無論此刻張居正說聽誰的,都把另外的學士給得罪幹淨了,張居正倒是不怕得罪人,他要是怕得罪人,就不想着推行考成法了。

     考成法就是給百官們套籠頭,甩皮鞭,給百官們定績效考核,最是得罪人。

     張居正在思索,怎麼教好皇帝。

     張居正沉默了片刻說道:“臣以為,攻,攻讀專事;異端,非聖人之道而别為一端者。

    ” “宋徽宗向道,自稱是教主道君、梁武帝迷信佛學,自稱達摩,不免喪身亡國,為後世之所非笑,則異端之為害,豈非萬世之所當深戒哉!” 朱翊鈞拿起了筆寫下了宋徽宗和梁武帝六個字,開口問道:“張元輔的意思是這些宗教之說,方為異端?” “然也。

    ”張居正毫不吝啬自己對佛道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