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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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些名分。

    如今做了反王,若不跪獻,先前就是榜樣!”窦建德無奈,複又忍氣跪下,獻上降表。

     收了玉玺與降表,李元霸正欲離去,坐騎卻蓦地暴躁起來。

     “你今天還沒玩夠?”元霸嘟哝着,勒缰繩兜轉七八圈,但仍控制不住。

    跪在地上的反王們偷偷竊笑,卻猛然發現,不遠處自己的坐騎,也一并躁動起來!想起先前賴麒麟逼近時,同樣這般怪異,諸王瞬間吓出冷汗——難不成,另有…… 大家四處張望,什麼也沒發現;攏起耳朵聽,隻聞風吹草木沙沙響。

    而就在皆以為虛驚一場時,有耳尖的突然辨出一串蹄聲:“你們聽!”諸王皆戎馬半生,對這蹄聲卻甚是訝異——如此輕捷迅疾,好似足不沾土!雖尚未謀面,但這匹馬飛揚奔逸形象,已隐然若見。

     在一片注目中,一匹黑白花駿馬驟然躍出地平線。

    隻見其竹批耳峻,頸長身修,風入蹄輕,骁騰超逸,果然不同凡響!“哎!好一匹天馬!”窦建德一邊盯着它豔羨地張大嘴巴,一邊胳膊肘輕碰身旁李密,不停地贊歎。

    李密瞥他一眼,輕歎一聲并未回應——他正心痛着玉玺,哪裡有心情賞馬? 那馬鞍上之人身材魁偉,腰大十圍,金面長須,虎目濃眉,頭戴一頂雙鳳金盔,身着鎖子黃金甲,手中一柄鳳翅镏金镗熠熠生輝。

    “天寶大将!”衆人望之凜然,猶視神明。

    哪想他百萬敵軍裡孤身奮戰,居然仍未死?這得多強的戰鬥力?真叫人恐怖至極,匪夷所思! 諸王蜷縮在地,面面相觑,大氣都不敢出。

     “他騎那匹馬是……?”寂靜裡,偶有人悄悄打聽。

     “賽龍五斑駒!”身旁跪着的人匆忙擠眼示意。

     忽見五斑駒兩耳豎起,嗷唠一聲振鬣長鳴,諸王幾匹坐騎頓時四腳朝天,尿屁流出;五斑駒再叫第二聲,全場馬一齊炸群! “糟糕!”窦建德話音剛落,一股塵土撲面而來。

    諸王下意識地趕緊抱頭,一齊跪伏到地上苟延殘喘。

    萬蹄奔騰中,隻感覺塵浪蔽天,山巒與大地一齊震顫。

     等馬全都跑盡,所有人渾身戰栗,臉色蒼白如紙。

    窦建德踉跄起身,滿腹怨氣道:“趙王一錘隻殺一人,可五斑駒一聲吼,差點害我們一遭命喪蹄下!”衆人再尋李元霸,竟不知去向。

     原來,賴麒麟剛剛受到驚吓,和其它馬一樣不顧一切順風奔逃。

    李元霸幾次勒缰,它都猛地蹿起,接着一低頭,脖子一梗,繼續沒命瘋跑!幾番控制不住,李元霸便放棄,任由馬跑出七十多裡,直到一座嶺前才慢下來。

     “馭!”剛将賴麒麟停穩,忽聞身後不遠,有馬打響鼻。

    想那諸王與一幹喽羅數千匹馬,早已被甩得無影無蹤,什麼馬如此能耐,竟能跟上自己?回頭一瞧,見是天寶大将端坐馬上。

    “好腳力!”李元霸嘻嘻一笑,倒未覺吃驚:“能和賴麒麟匹敵的,唯有你的五斑駒了!” 這話其實是高擡了賴麒麟。

    這一路又急又快,他不見自己的馬鬃毛淩亂,鼻孔呵氣如吐霧,哪比得上五斑駒氣定神閑,汗都不出!但成都沒心情關注這些,他滿心惦念的是玉玺,如何奪回玉玺。

     這神秘而又神奇的一方玉,自秦朝一統,在上面刻下“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字起,就永生永世與皇權聯系在一起。

    任何王朝要證明自己是“正朔”,即擁有前朝正統的繼承權,必須有這枚玉玺作證明。

    因它是獨一無二、不可或缺的傳國信物,因此又被稱為“傳國玉玺”。

    今日若失去它,大隋就算“天命已絕”,往後即便再立新君,也隻能是百姓口中的“白版皇帝”,不為世人所承認。

     “快把它交出來!”成都倍感責任,面色嚴厲。

     “你想要什麼?”李元霸依舊嘻嘻奸笑,仍在裝糊塗。

    他知道對方不敵自己,并不把他放在眼裡。

    “噢,莫非你想要這個?”說着,從懷中掏出玉玺,在眼前一晃:“有本事過來取!” 見到玉玺,成都血氣翻湧,恨不得一下沖上去,拼個你死我活。

    正要催馬,忽聞背後疾風淩厲,不由趕緊伏鞍,撥馬閃到一邊——幾支弩箭堪堪擦身而過!若非坐騎配合默契、機敏伶俐,此刻已然遭暗算。

     “好兄弟,我又欠你一命!”匆匆謝過五斑駒,他便和追上來的唐軍戰在一起。

     這支唐軍說來奇異:着裝上,清一色的黑盔黑甲黑面罩,大白天隻露兩眼,十分詭異神秘;武器異常精良,每人或弩或弓,槊、槍、刀、劍一應俱全,另配啄、錘、斧、鞭等砸擊兵器;最離奇的是他們的坐騎,成都暗中觀察,皆乃西域千金難覓的頂尖良馬。

    “難怪能跟随五斑駒,這麼快便追上。

    ”他心中疑惑:“裝備居然比骁果軍還精良,這究竟是一支什麼部隊?” 交手後,成都更是吃驚不小:“這些騎士個個出類拔萃,以一當百,放眼朝廷百萬官軍,也難覓一支如此善戰骁勇的隊伍!” 李元霸一邊觀戰,一邊不住得意地冷笑:“天寶大将,叫你嘗嘗唐家玄甲軍的厲害!” 玄甲軍槍紮一線,斧劈铮光,招招用狠,步步緊逼。

    “幸虧來人不多,否則絕難應對。

    ”成都心念之餘,招招式式不敢有一絲含糊;隻見镗似蛟龍飛舞,護馬遮身,彈擋撥打,處處精湛缜密。

     岸的另一邊,靈犀劍已然灼紅! 月兒虔誠地跪在地上,緊緊盯着寶劍,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都都哥,你一定要平安回來!”兩個軍士也不住祈禱:“老天爺,請保佑大将軍平平安安,千萬别受傷!” 五斑駒似乎能聽見這些心願,閃爍着大眼睛,愈發奮勇頑強:二三十敵騎把它與主人圍在中央,狼群一般瘋狂撲上;它一邊閃避敵人刀劍,一邊應對同類的尥踢撕咬,真可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嗯?這鞍上人鬥人,坐下馬鬥馬,單騎對數十騎,竟絲毫不落下風?”李元霸側目觀看,心中不由掠過一絲驚奇。

     “幸好有五斑駒在!”成都心叫。

     雙方打過半多時辰,唐軍不斷有人被挑落馬下。

    李元霸着急,心中暗忖:“玄甲軍乃二哥世民彙集八方精銳,經嚴酷訓練而成,不想在這厮面前讨不到半點便宜。

    眼看天色不早,玉玺還在自己身上,需盡快送到長安才好!”想到這,便大吼一聲:“爾等速速退下,看本王親自出馬!” 見對方殺上,成都猛搗幾镗,又接連挑翻兩員敵将,随即縱出圈外。

    一聲“籲”後,五斑駒令行禁止,再如雕像般紋絲不動。

     剛才厮殺惡鬥未覺恐懼,眼見這利落操作和鐵似軍紀,玄甲軍皆被鎮住!行伍之人都清楚,什麼是真正的戰鬥力,一切嚴酷的訓練莫過于此。

     “收兵器!”玄甲軍中有人低沉地一聲令後,所有人都一齊默默把兵刃收回到入鞘狀态——這是玄甲軍的敬意,這支從三軍中彙聚最強者組成的特種部隊,對強大對手由衷表達的敬意! “天寶大将——賽龍五斑駒,不簡單,不簡單!”李元霸斂住嘻笑,也不禁從心底誇贊。

    盡管往常目空一切,可今天在他眼中,這一人一馬在戰鬥中的表現堪稱完美,甚至稱得上無懈可擊、渾然一體!所謂英雄識英雄,李元霸再說話的态度,陡然間尊重了不少。

     “你,是條漢子!今日我不傷你,你還是歸順我大唐吧。

    ”他改為勸降。

     成都冷笑一聲,拒絕道:“擡舉我了,我恐怕會叫你失望。

    ” “放心,歸順我大唐後,高官厚祿一切随你……” 李元霸還想說,成都卻鳥都不鳥道:“我隻知有大隋,從未知有大唐。

    ” “你……”李元霸面紅耳赤,恨恨地威脅道:“不要逼我殺你!” 哪知成都仰天大笑,一字一頓地道:“國事千鈞重,頭顱一擲輕。

    ” “休要逞能!你現在連镗都拿不穩,如何打得過我?”李元霸喝問。

     成都瞧着他,冷冷地道:“打得過要打,打不過也要打!今日若奪不回玉玺,大隋便要徹底滅亡,我怎有顔面苟活于世?” “好個油鹽不進的家夥!” 見硬的不成,李元霸轉而軟下口氣:“聽說你家中還有一妻子,你若一死,不怕她傷心難過?” 一句話戳到了痛處,成都猛然愣怔住——刹那間,遺憾、愧疚、苦楚、寄盼……多少情感摻合在一起,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隻知今日以後,絕無可能再見到她,夫妻自此生死永隔! 突然見他松一松粘在血肉上的左護臂,從中衣的袖口上猛然扯下一縷白布,認真系到五斑駒頸後的一撮鬃毛上。

    “月兒,為夫這便要走了,莫要再等我!”成都心中默念。

     “不想投降,你也可選擇逃走!你知道,我的馬追不上你。

    ”李元霸單錘一指:“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不必了!”成都斬釘截鐵道:“戰馬不是用來逃跑的!好兄弟,同我上!”五斑駒一聲嘯叫,四蹄勁蹈,載着天寶大将奔李元霸沖殺過去。

     師父紫陽真人曾叮囑,“将來若遇見使镏金镗的,切不可傷他性命”,因此當年比武,李元霸手下留情。

    今日見對方拼命,便不顧師言,殺心驟起。

    錘镗碰過後,成都力不及他,镗被打到一邊。

    李元霸借勢撲上,一把将他擒住,往空中一抛,接住兩腳,一用力便撕成兩片。

     兩瓣屍體,血淋淋地落在地上;塵土和草屑紛紛揚起,終又歸于靜寂。

     可憐成都,從十幾歲孩子開始跨馬從軍,濟國安邦,禦侮保家,一杆鳳翅镏金镗打遍南北……最終仍不免戰死沙場,留骨青山!噩耗傳出,隋軍恸哭一片,再無心抵抗,走個幹幹淨淨;隋朝最後一縷實力,随着他的死,轉瞬間煙消雲散。

     靈犀劍煞是神奇,因為沾染過天寶大将的血,由此便認他作主人,與他命運相連。

    當成都最後沖向李元霸時,插在灘頭的寶劍同時跳将起來,驟然赤灼如煉。

     “這樣下去可不得了,劍不化了才怪!”眼見周圍沙土都開始水氣蒸騰,兩個軍士皆驚惶失措。

    情急中,月兒趕忙将劍拾起,緊緊地摟進懷中——軍士們這才明白,夫人欲以身體為寶劍降溫! 伴着滋滋灼響,空氣中彌漫開焦糊的肉味;卻見她毫無懼色,依舊笃定堅毅:“靈犀啊靈犀,希望你能知曉我心意,佑護夫君平安,大隋平安!”兩軍士感動地道:“夫人真乃巾帼英雄!” 一番虔誠付出,似乎有了效果——劍終于不那麼灼人。

    衆人還未來得及高興,卻陡然發現它迥異往常!隻見那劍身光芒一點點褪去,須臾便暗淡得如鉛一般。

     “擦也擦不亮,怎麼隐約還傳出陣陣寒氣?”三人輪番用衣袖擦拭,又惶惑地前後翻看,來回搖晃,寶劍卻始終如僵住一般,再不複鳴振。

    一軍士随口道:“這劍怎麼像死了一樣?”月兒心中一凜,大呼“不好!”,無論如何也要渡河探個究竟。

     “夫人,對岸已皆是反軍,現在回去兇多吉少啊!”一軍士道。

     另一個軍士也勸道:“天寶大将武藝高強,也許僅僅受傷也未可知。

    您貿然犯險,萬一……” “兩位的好意,我心領了!”月兒鄭重地一揖。

    “但有些感情,你們真的不懂。

    ”她輕歎口氣,将埋藏心裡多年的話,和盤托出:“我從小是孤兒,無依無靠,唯獨使我溫暖欣慰的,隻有他倆:一個是時時關心我、愛護我的夫君,另一個就是心靈相通,從小就與我相伴的五斑駒了。

    ”她不由緊握腕上的鐵镯,堅定地道:“我發過誓,今生今世,絕不離開他們倆,無論付出任何代價,我都甘願承受!” 倆軍士怔在一處,都沒了辦法。

    正焦急中,一人忽然遙指對岸叫道:“夫人您看!” 原來是一匹黑白花馬,驟然闖進視線。

     “五斑駒!”月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它終于回來了!”兩個軍士像看到救星一樣高興。

     衆人滿懷期待,看着它慢慢渡江,一點點地靠近。

     但距離近時才發現,那馬有一絲異樣。

    “呀!這是?”一軍士陡然變了表情,另一人也随之發現了端倪。

    他倆緊張地偷瞄夫人,隻有她還未注意。

     月兒此刻望眼欲穿,心中惴惴像揣隻兔子。

    五斑駒剛上岸,她便迫不及待沖上去,将其緊緊摟住:“你可還好?為何去那麼久?都都哥呢?他在哪兒?”一連串提問,馬卻始終如木刻一般,呆愣伫在那兒。

    “你怎麼了,受傷了嗎?”她始覺異樣,左右查看起來。

     “五斑駒素來聰明機敏,善解人意,今日木讷至此,定有變故!”想到此,月兒急問道:“都都哥,都都哥呢?他在哪裡?”她心情愈發急迫,不住追問,然而馬卻依舊沒反應,倆軍士卻悄悄垂了頭。

    “你們倆也……,究竟怎麼回事?” 再回頭瞧五斑駒時,她終于注意到馬頸後的一撮鬃毛上,系着一縷白布——血迹斑斑!“是夫君的衣物!”腦海中驟然似驚雷炸響。

     那布料乃她親自所選,針針線線亦親手縫制,她豈能認錯?但依舊心存僥幸,解下後反複又察看幾番。

    “不會的,不會的!我們拉過勾的事,他從未負我!”她一把攥緊那布條兒,心如刀絞。

     “五斑駒,快帶我去見他!”見夫人認蹬扳鞍就要上馬,兩個軍士急忙把她拉住:“夫人,天寶大将戰殁了,請您一定要節哀!不,他沒死,他興許隻是受傷,我要去救他!”月兒緊緊抓住馬鞍不放,好似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

    “您真的不能去!别攔我,讓我去救他,救……”激動中幾番撕扯,自己一股急火攻心,驟然昏倒在馬前。

     再睜開眼時,五斑駒早已獨自過河,不知所蹤;蒼茫天際,唯見怒滔滔江水,奔湧急去…… 李元霸回到潼關,驸馬柴紹率衆趕來接應。

    大軍還都途中,促然間風雲四起、雷光閃爍,轉瞬大雨傾盆而下。

     “這雷真奇怪,怎麼隻響趙王一人頭上,似要劈下來一般!”衆人畏怯,皆不敢靠近。

    李元霸大怒,擎錘指天道:“天,你為何這般可惡,專照我頭上響?”抛錘砸向空中。

    恰一道閃電襲來,他不免閉眼,那錘将将落下,正打在臉上,人仰翻墜馬。

    柴紹大驚,剛要去扶,卻又起一陣怪風,卷得飛沙走石,塵土沖天;再看周圍霹靂炸響,火球亂蹿,衆人隻好暫避屋檐下。

     不一會兒,風停雨霁。

    再來看時,李元霸金冠滾落,馬和雙錘撂在一旁,人已然喚不醒了。

    “趙王!”柴紹放聲大哭,隻得殓了屍身,連同遺物和玉玺降表,帶回長安。

     主人死後,賴麒麟失去管束,就漸漸脫離了隊伍。

    這日它獨自遊逛到一座嶺前,忽然覺察到氣氛怎有些怪異? 似曾相識的地方,血迹斑駁的戰場,一柄鳳翅镏金镗,斜插在地上——這居然是天寶大将宇文成都的戰殁之地!忽然傳來一聲長嘶,賴麒麟擡頭遠望,隻見一匹黑白花馬黯然踱出,截住去路。

     退避,已無可能;唯有沖上前,舍命相搏。

    冤家路窄,弑主之仇不共戴天;戰場不留情,新恨舊怨今朝一并算!總之日後,世間要麼再無賽龍五斑駒,要麼再無一字墨雕闆肋賴麒麟,亦或者它倆——同歸于盡。

     “啾——嗷——”兩匹馬互不相讓,嘯叫聲此起彼伏,都欲在氣勢上壓倒敵手。

    騰騰的殺氣,有如無形的刀,一浪浪向周圍蕩漾彌漫,并借助風的威勢急劇擴張:莺飛燕舞的嶺前,驟然生氣皆無;影影幢幢的蔭間,陰恻恻戾氣驟起;數裡外的馬幫聞聲驚悸,隔山嶺的羊群倉惶奔逃…… 最後一聲咆哮似虎嘯狼吼,賴麒麟與五斑駒發瘋般沖向一處,殺成一團:揚起身捶擊,甩屁股尥踢,扭回頭撕咬,糾纏時撞頸,倒地上蹬踹……周身能用的器官皆成為武器,畢生本領與全部力量都頃盡使出,招招要命、毫不留情,卧沙滾石、泥草和血,天地傾倒、一片狼藉。

     說來奇怪,朗朗的大晴天,忽然就飄來幾片烏雲,且不偏不斜,正罩在兩匹馬的頭頂上。

    幾陣疾風襲過,瞬間大雨滂沱,電閃雷鳴,山谷裡驟然變成另一個世界。

     “喲?”隔山嶺的羊倌擡手遮頭,卻未沾半點雨星兒;可雷雨聲清晰真切,仿佛就在耳邊。

    “難道是晴天漏?今天許是雷公發怒了!”羊倌搖搖頭,略帶戲谑道。

     霹靂曳着長長的電光,接二連三在周圍炸響,尋常的馬,必是早被驅散;而五斑駒與賴麒麟,依舊撕扯在一起,絲毫未受影響。

    它們倆,一匹有鐵膽,另一匹有大心髒,都是桀骜不馴、睥睨天下的馬中豪傑!暴雨傾盆能怎樣?雷聲再大又如何?權作咚咚戰鼓,反倒使它們血脈偾張,更加好勇嗜殺! 看來它倆今日打不出個結果,斷不肯善罷甘休,這場生死決鬥,老天也阻止不了。

     暴雨泥淖中戰鬥過一刻工夫,隻見賴麒麟鼻孔翕張,步子漸漸散亂,像紅眼的瘋牛盲目亂沖亂撞;而五斑駒始終鎮定,魔鬼步法變幻神奇,像雜技高手一般閃轉騰挪,矯健敏捷。

    又過約一刻鐘,賴麒麟張大嘴上氣不接下氣,瞪着眼慌亂地改變方向,急欲伺機逃走;而五斑駒步步緊逼,越戰越勇,完全占據了主動。

    至此,兩匹超群拔類、稀世頂尖的戰馬,高下已分:賽龍五斑駒,不愧有千場惡戰之勇,是真正的無可匹敵,舉世無雙!盡管它體力早已透支,甚至稍微松口氣,就可能一下癱軟在地上,可頑強信念支撐着它,始終傲然屹立! 須臾之間,賴麒麟徹底抗不住,奪命奔逃…… 不知不覺間,風停雨霁,天空中高高挂起一道彩虹,宣示世間又恢複了甯谧。

    嶺前陡然一聲長嘶高亢悠遠,既像鄭重告慰,又似思念傾訴,幽幽間天地動容,山應谷鳴。

    羊倌好奇,翻山循聲艱難探來,遍尋四周,隻在荒草深處發現一具遍身泥污的馬屍,再無其他。

     當黑白花身影再出現在江邊,夕陽幾近落山,昏黃的對岸空無一人。

    五斑駒啾啾鳴叫着,一個勁兒來回踱步,焦急得像尋不到媽媽的孩子。

     月兒昏倒後,倆軍士将她背到五裡外的一戶人家。

    那家隻有一位阿婆,五十多歲,白發蒼蒼,一臉的慈祥樸實。

    見到軍士倆,老人家不由淚眼婆娑起來:“看到你們這身衣服,就使我想起自己的兒子!”原來,她兒子早年從軍死在戰場上,因此對隋軍有對兒子一般的感情。

    她信誓旦旦地表示:“軍爺請放心,喝了安神藥,定使夫人安穩睡到下夜;以後但凡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她的一半,絕不使她受半點委屈!”兩軍士遂把成都預留的盤纏傾囊相贈,又瑣碎囑咐一番後,便悄然離開。

     月兒恹恹似病的坐在桌前,全然不知道屋外這些事情。

     “今晚的粥,味道好奇怪——大概是心裡苦吧,嘴裡面竟也覺得苦。

    ”心裡想着,皺眉勉強喝下幾口,不一會就困意來襲,支撐不住地伏到案上。

     待她呼吸已經均勻,阿婆就進了屋,小心翼翼将她扶到床上。

    那張小床雖然逼仄簡陋,卻給予了月兒難得的安甯。

    在溫暖的被窩裡,隻見她的嘴角微微翕動,不由自主地夢呓起來…… “小馬小馬,眼睛大大,乖乖聽話喝奶啊;小馬小馬,不哭不哭,我們就是父母了;小馬小馬,快快康複,爸爸帶你去玩耍;小馬小馬,茁壯成長,媽媽給你修蹄甲;小馬小馬,蹦蹦跳跳,我們一起上學堂;小馬小馬,天要黑了,我們一起快回家,一起快回家……”童年歌謠,不經意打開記憶的門,待伸手觸摸,卻恍如鏡花水月,陡然碎裂成一片。

     夢,往往是最深刻的心靈映照;一生的愛與思念,又豈是一碗藥湯,能夠輕易抹卻。

    “都都哥、五斑駒,你們倆别離開,千萬不要抛下我!”别時容易見時難,相見時難别更難……夢裡團圓夜,醒時淚滿襟。

     “啾——”一聲嘶鳴,像一顆流星劃過夜空!月兒恍惚聽見,顧不上衣着單薄,奪門而出;一團漆黑中,跌跌撞撞一股勁兒沖出五裡——喘息未定間極目搜尋,卻見江上水氣萦繞,白茫茫一片死寂。

     “五斑駒,是你嗎?你回來了嗎?你在哪啊?……”一聲聲呼喚,卻無一絲回應。

    “難道我聽錯了?是我想瘋了?”她用力捶自己的腦袋,不甘心地流下淚來。

     其實剛才那聲兒,她委實沒聽錯,真的是五斑駒! 五斑駒尋不見她,一直在河邊焦急地徘徊。

    幾次嘗試下水,皆很快地退回來——由于夜間水位暴漲,本就寬闊的江面,陡然變得一望無際。

    江水波濤洶湧地連着排,打着旋兒,在風中喑嗚低吼,像一頭瘋獸不斷發出嚴厲警告:任何人和動物,都不得擅闖它的領地,違者必将死無葬身之地!五斑駒瞪大眼睛,注視了有半個時辰,最後把頭一梗,毅然跳入水中。

     江水寒涼,刺激得周身傷口猛烈一縮,如錐紮般地痛。

    五斑駒翕張着鼻孔,強忍着,抽搐着,呼吸深深淺淺,雜亂而慌促。

    曾連續奔行上千裡氣定神閑,攀懸崖峭壁鎮定自若,闖刀山火海面不改色……今夜,它終于恐懼了!這是陸生動物對水的本能反應,是跟勇氣無關的天生畏懼。

     但五斑駒别無選擇。

    為了可以盡快回到主人身邊,陪伴她、保護她、追随她,它隻能在最不利的時間、最不利的地點,以自己最不擅長的方式,在生命絕境中逆勢前行——它是那樣一匹恪盡職守的戰馬,那樣一個忠心耿耿的朋友;它寶貴的心靈像泉水一般純潔,純潔得不含一絲污點和雜質,讓人不忍去看,甚至不敢去看…… 越遊越遠,越遊越深,越遊——水流越急!五斑駒四蹄猛蹬,胸口頂着波浪,起起伏伏地泅泳前進。

    黑魆魆的江面,像一張吞噬萬物的巨口,不見邊際,它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還需要堅持多遠,忍受多久。

    它孤伶伶地一直遊着,一路跌跌撞撞摸索遊着,漸漸愈發恐懼起來,像小時候般發出“嘤嘤”的叫聲。

     接近江中心時,氤氲的霧氣漸起,剛能辨出來的影影幢幢的對岸,陡然似隔了無數幔賬,須臾間徹底消失。

    五斑駒逡巡幾圈,如同墜進雲裡,再難辨東西南北。

    此時它體力耗盡,遍體鱗傷。

    膺門最重一處舊傷,經賴麒麟撕咬,被扯開成巴掌大的“肉扇”,在水中來回翕動,早已流不出血來。

    “啾——啾——”,幾次沉入水中,它又掙紮着浮起,一連串的絕望叫聲,像小兒啼哭。

     恍惚中,忽然聽見有人在喚它。

    回頭望,是主人成都在身後鼓勵叮囑:“堅持住,不要放棄!要相信自己,你永遠是最棒的!”轉回頭,又有月兒在岸邊敞開懷抱,呼喚道:“别怕,你是世上最英勇的戰馬!大膽向前進,媽媽在前面等你!”五斑駒亢然一聲嘶鳴劃破夜空,而後使盡平生力氣,奮勇向前遊去…… 翌日微明時,值守裨将入帳禀報:“報告秦王(李世民),昨夜有匹黑白花馬獨自夜渡,想是那天寶大将的坐騎。

    ” 一旁副将警覺地問:“馬上可有人?” 裨将回:“無人。

    所以屬下未放箭,也未去追趕。

    ” 秦王擺手道:“一匹馬而已,由它去吧。

    ”思忖片刻,忽然又問:“那匹馬過江了嗎?” 裨将遂把夜裡的情況詳細禀述:“昨晚江水暴漲,江面陡然寬了一倍有餘,那馬一直被阻在岸上,身上似乎還負了很重的傷。

    子時它跳入水中,遊至江心時被濃霧包裹,就再不見了。

    後夜對岸來一女子,哭喚着一直尋找到天明,由此看來,那匹馬多半……” “葬身江中!”秦王不由眉頭緊鎖。

     “哎!”副将拳錘掌心,痛惜地道:“這樣一匹好馬,實在可惜了!”不禁一陣搖頭。

    古時戰将皆愛馬如命,尤其對那些身經百戰的優秀戰馬,不論是敵方的,還是己方的,愛惜之情都溢于言表。

     秦王很是理解,一旁勸慰道:“先莫歎息!死亡對它來說,或許并非憾事!” 副将先吃一驚,随即恍然大悟:“您指的是——戰死沙場?” 秦王點點頭:“這是戰馬的最高榮耀,也是所有軍人的最高榮耀。

    它、天寶大将,還有趙王元霸——他們三個,都已經得到了!” 副将思忖一番,道:“大王真會開導,我片刻間好像沒那麼難過了。

    ” 秦王贊許地點點頭:“走,咱們一起去看看。

    ”遂帶副将及裨将,一同跨馬來到江邊。

     江水如墨,沉默時不知吞噬多少往事;浪花如銀,喧嚣間傾吐無盡風流。

     秦王觸景生懷,感慨地道:“我們不歌頌死亡,但我們贊美有意義的死亡。

    那些同主人沖鋒陷陣、忠心耿耿的戰馬,它們視死如歸,桀骜不屈,其靈魂最終與戰場融合在一起,化成永恒——它們即是戰場之神!”說完,衆人皆為之震撼,紛紛舍鞍下馬,面向江中肅拜起來。

     良久,副将忍不住問:“以後,還會有這麼英勇的戰馬嗎?” 秦王意味深長地道:“隻要軍人的血性在,英勇的戰馬,隻會越來越多!” 副将異常高興道:“誠如您所說,将來大唐統一天下,我必請奏皇上,将那些最英勇的戰馬全刻到石上,供後世瞻仰。

    ” “這主意不錯!”秦王笑道:“但不必太多,否則刻不下。

    ” “十六匹怎麼樣?” “依我看,六匹足矣!”秦王認蹬挺身上馬:“通知全軍,立即出發!” “是!” 号角,在耳邊震響;遠處山腳下,旌旗獵獵! 青巒之巅,一輪朝日噴薄而出,正不可抑止地散發出四射光芒;一大群英勇無畏的戰馬,嘶叫着、雀躍着,在未來大唐的遼闊疆域上,縱情馳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