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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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603年某日,隋朝國都大興城(今西安),一改往日的肅穆莊嚴,突然間張燈結彩,熱鬧非凡起來。

    隻見數丈高的城樓上,守衛兵士全換上了鮮豔的新衣新甲,手中兵器亦擦得油光锃亮,顯得威武雄壯異常。

    城門右側的顯赫處,端端正正挂着一幅金絲黃絹告示,吸引住不少過往的百姓,人們興高采烈地指點着上面内容,個個滿面紅光。

    孩童們雖不谙世事,但能切身感受到大人們的歡欣,都蹦着高兒地在人群裡嬉笑穿玩,大聲叫嚷,一時好不熱鬧。

     今兒個不年不節,大興城莫非有什麼喜事将至?欲知究竟,大家不妨步入坊間探尋答案。

     鬧市街的“聚馨樓”飯店,是一幢深居街中的三層木樓。

    雖然門臉不大,卻一貫是這座都城最前沿、最靈敏的消息集散地。

    士人書生、官府小吏、販夫走卒與引車賣漿之人,獨獨在這兒能放下各自身份,把酒闊論,雅俗共話。

    今日,随着整個城市氣氛熱情高漲,酒樓裡的論壇也愈發如火如荼。

     第三層樓正中桌的兩位書生,不知何時成了今天耀眼的主講。

    他倆峨冠高靴,皆身着綢緞華服,腰佩美玉,手中把持着風雅的折扇,觀其談吐舉止,絕非俗子。

    他兩位氣定神閑地暢聲交談,引得上菜的酒保湊近打趣道:“李才子,給大家夥兒來兩句!” 隻見那位穿白衣的書生微微一笑,理了理衣服,清清嗓子大方吟道:“握衡平地紀,觀象正天樞。

    祺祥鐘赤縣,靈瑞炳皇都……” “好!”周圍人不等他吟完,便一齊鼓掌。

    其實大家哪懂得他吟的什麼,隻是覺得頗順口,捧個熱鬧罷了。

     書生被打斷,倒未介意。

    隻見他呷了口酒,環視一圈後,以宣布公文似的語調驕傲地道:“今日之可汗獻馬,昭示着突厥肯臣服我大隋;從此邊境修好,百姓安甯,将使我大隋永世昌盛。

    ” 對坐的青衣書生贊同地點頭:“馬自古就是他們的寶貝——突厥人素有‘甯可送人妻女,絕不送人寶馬’之說。

    如今他們将國寶千裡迢迢地獻來,怕是亘古未聞的事情!” “也不盡然。

    ”白衣書生不認同這種說法。

    在他學識裡,周邊國家向中原皇帝進獻寶馬的盛事,古已有之。

    他腦海裡不由浮現出曆史上另一位彪炳千秋的帝王——漢武帝,想象着他英俊勃發的雄姿,與海納百川、雷霆萬鈞的氣魄…… “李才子,李才子!”見他有些微醺,酒保一邊小心提醒,一邊讨好地想要給他斟酒。

     “罷了,罷了!”白衣書生擺擺手,推拒道。

    隻見他貪婪地嗅了嗅空杯,之後惬意十足地微閉了眼,沉吟了許久,忽然雙目放光道:“聽說這次啟民可汗所贈之馬,乃傾舉國之力,從成千上萬匹戰馬裡選出來的,真真正正的曠世奇馬。

    這樣的國寶進獻給皇上,足以表明突厥臣服的一片誠心!” 周圍食客早已顧不得吃飯,個個目不轉睛,聽得聚精會神:有不時拊掌贊歎的,有不住咂嘴“啧啧”豔羨的,更有掰着指頭計算,高興得好似寶馬即将送予的是自己,甚至比得了寶貝的皇帝還高興……總之,國之幸事,即人人之幸事;普天同慶,自然皆大歡喜! “哐——哐——哐”,三道清脆鑼聲響過,街上陡然喧嚣起來。

    伴随着“嗒嗒嗒”一連串輕快的馬蹄聲,似乎有大隊人馬向聚馨樓這邊湧來。

    把邊的一個酒客霍然起身,屏欄遠眺,随即興奮回頭大叫:“突厥使團來啦!”于是大家再不理會兩位書生,紛紛搶向欄邊,争相目睹這千載難逢的盛世壯景。

     使團隊伍延綿數裡,一眼望不到頭。

    在先頭引導的,是四列紅衣黑馬的執仗隋騎侍衛。

    隻見衛隊排槍整齊,斧钺耀眼,人與馬個個精神抖擻,在低沉、洪亮的開道鑼聲映襯下,顯得異常威嚴而不可侵犯。

    周圍人群快速閃開,讓出道路中央,簇擁在兩側駐足觀瞧。

     緊接而來的,是朝貢方儀仗騎兵——由108騎突厥武士,擎旗分成四路,魚貫跟進。

    他們頭戴白狐裘帽,身披素白大氅,腳蹬黑色長靴,騎清一色的棗紅戰馬。

    細觀這些馬,委實不俗:行進步幅整齊劃一,絲毫不見淩亂;每匹馬顔色鮮亮活潑,卻英武不失威嚴。

    大興城百姓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儀仗,不由歡呼地鼓起掌來。

     突厥武士剛過去,街巷裡忽然響起陣陣呼哨聲,圍觀人潮瞬間洶湧躁動起來。

    “快看,美女!”順着人們指點的方向望去,赫然見數十騎突厥美女姗姗而至。

    原來,這是另一支儀仗隊伍,更形象地說,是兩列馥郁流淌的異域花枝! 這些女子頭戴鮮豔櫻紅裘帽,頸佩耀眼金色配飾,粉色的随體長衫雖略寬松,但在馬背搖曳與春風輕拂下,仍掩不住一枝枝修長曼妙的身段,若隐若現地顯露峥嵘。

    與大興城人不同,她們都有着一雙細長朦胧、深邃迷人的棕褐色大眼,随着蒲扇般密匝黑長的睫毛翕合閃爍,放射出攝人魂魄的誘惑和豔媚。

     “好美啊!”一群男人直着眼,流出涎水道。

     “别急,以後兩國交好了,娶一個去!”旁邊有人道。

     “是,是!”其中一人聽了,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

     “是什麼是?還反了你了!”不知何時,身邊突然闖出自己妻子,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大聲呵斥:“趕緊回家去!”于是乎,這兩口子迅疾退出了觀瞻人群,引得周圍人一陣狂笑。

     “馬!”突然一個懷抱中的稚童指向那些馬,周圍人這才注意起突厥女子們的坐騎:通體潔白無瑕,飄逸長鬃和柔順體毛散發着脂玉光澤,配上紅寶石般的眼睛、純黑晶亮的鼻唇,簡直像畫的一般精緻!“好漂亮的馬!”大家都忍不住啧啧贊歎。

     幾位懂馬的觀察其形态,也與前兩支隊伍的大相徑庭:它們不似之前的戰馬,目光炯炯、犀利如電,倒有着少女般清純美眸,甚至略帶青澀嬌羞;雖無雄武的剛健之軀、厚重的铿锵鐵蹄,卻身材柔美曼妙,蓮花碎步娴靜輕盈——數十匹馬在喧嚣人群中穿過,竟像春雨潤石般悄無聲息…… 大家議論紛紛,猜測着這些馬的品種和來曆,漸漸超過了對美女的觀注度。

    第三支儀仗本就十分亮眼,又與之前的武士隊伍有意拉開一段距離,更引得如潮的百姓駐足觀瞧。

     “快看,可汗來了!” “哇,這麼威武!” 随着人群中爆發出新一輪喧嚣,一輛五馬駕的高棚金頂華車,緩緩駛入人們眼簾。

     待車稍微靠近,大家立刻感到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拉駕的馬俱是異常高大,甚至比之前見過的所有馬都大一圈;它們通體金色,光可鑒人,額前一點雪白鮮明似烙印,即使外行也能看得出,它們是西域罕有品種。

    再瞧四個車輪,都是一人來高,粗壯的輻辏皆用純銀包裹,毂與辋錯落有緻釘滿了碩大的銅釘,當車輪碾過凹凸不平的青石路面,頓響起悶雷般隆隆轟鳴。

    最令人驚歎的,莫過于那高大雄奇的“金頂”,每一根梁柱都雕滿巧奪天工的紋飾,棚頂與四壁遍貼金箔,用料不下數百斤。

    整座車光彩奪目、鶴立雞群地矗立在鬧市中央,好似一座“飛來峰”,睥睨着街巷兩旁低矮的民宅。

     當時車輛雖不論品牌與排量,規制界限卻更為分明。

    以拉駕的馬為例,匹數越多,品種越名貴,顔色越趨一緻,車的規格檔次就越高。

    逸禮《王度記》規定:“天子駕六,諸侯駕五,卿駕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也就是唯有皇帝才能用六匹;而眼前這輛車,用五匹顔色純一的西域寶馬拉乘,可謂極高檔次了。

     “我的天,這也太豪華了!”酒保驚呼道。

     王車駛過的一刹那,整個聚馨樓瞬間沸騰了:衆人鼓掌歡呼,舉杯相慶,都為目睹這盛世景象而歡心振奮!待車漸行漸遠,人們再無心後續隊伍,三三兩兩地回到座位。

    這時,忽然有人大叫:“快看,進貢的寶馬!”大家複又來起精神,“呼啦”一下瞬間搶滿了欄杆。

     隆隆聲中,兩輛巨大的籠車,緩緩駛來。

     第一輛籠車裡,關着一匹黑馬;碗口粗的樁木,間隙卻都不過一拳。

     “這籠子也太結實了!”不少人道。

     透過間隙,可以看到裡面的馬,異常高大強壯!烏黑濃密的長鬃,幾乎披散到地上,不仔細看,還以為是隻野獸,或者某種怪物。

    這家夥脾氣極為暴躁,不時扭動長頸沖四周侍衛張牙嘶叫,并一個勁兒“咚咚”刨地,似乎随時欲破籠而出,天南地北縱情馳騁。

     “這是什麼馬,好吓人啊!跟獅子似的,能騎嗎?”聚馨樓上議論紛紛,衆人一齊看向兩位書生,想一尋高見。

    而兩位書生,一個看入了神,對大家熟視無睹;另一個接連搖頭,一副莫衷一是的表情。

    “這回可真把倆才子難住了!”酒保揶揄道。

     其實莫說他倆,縱是走南闖北的馬販,一時半霎也難說清楚——隻怪這匹馬實在太少見了!尤其是萬駿之邦送來的稀世之品,誰也不敢妄下定論。

     “快看,後面還有一匹!”順着隊伍往後看,十數丈外又有一輛籠車,裡面優雅地立着一匹白馬。

    這匹馬身形略小,但頸高腿長,别樣的俊美挺拔。

    隻見其眼波靈動,瞳色鮮紅,體色玉白,唯鬃與尾呈金黃色;鬃高三寸,絲尾及蹄,看起來聖潔飄逸,有如下凡的仙子!此馬穩穩地站在籠中央,頭不側,眼不盼,神色自若,姿态娴雅,端淑似少女一般。

     “後面這匹,應該是雌馬。

    ”一直凝神觀察的李才子,突然打破沉默。

     這一說話不要緊,當即引起哄堂大笑。

    不知哪家的娃兒,忍不住插一句:“叔叔,俺也看出來了!”又引得食客們一陣放肆哄笑。

     衆人扶腰捂肚,費好大勁兒方斂住笑,卻再無心思觀注那馬,紛紛回到各自桌前,複又海侃暢飲起來。

    欄杆旁隻剩下兩位書生,若有所思地癡癡目送進貢的隊伍,漸行漸遠…… 臨近中午,車隊浩浩蕩蕩抵達宮城。

    刹那間,就聽周圍鼓樂齊奏、炮聲隆隆,早有迎接隊伍在宮門外一字排開。

    為首之人相貌威儀,身姿挺拔,須髯皆白,身穿五爪繡龍金袍,頭戴東海白珠玉冕,在兩柄高大的雉羽宮扇前穩穩站立。

     此人便是隋朝的開國皇帝楊堅,史稱隋文帝。

     看到皇帝出現,進貢隊伍戛然止步。

    随着一隻手撩開錦繡車帷,一位頭戴棕狐裘、身披乳白大氅的中年男子,自王車一躍而下。

    此人獲封“意利珍豆啟民可汗”,本是東突厥可汗,在朝廷經年大力扶持下,最後擊潰了西突厥達頭可汗,如今已傲視東西突厥。

     隻見他抛開随從,健步跑向朝他遙遙招手的隋文帝。

    及至十步前,虔誠跪拜道:“微臣啟民叩見聖上,聖人可汗萬歲,萬萬歲!” 臣服大隋後,啟民尊文帝為“聖人可汗”,意為“最高的可汗”,開創了中華天子兼異族國君的先河。

    後世唐太宗雖獲“天可汗”尊号,但若從隋朝論起,隻能算“二度榮光”,并不是頭一回——中華民族的彪炳曆史足見不凡! 望着跪拜在地、不辭千裡而來的啟民可汗,文帝須髯顫抖,眼眶濕潤道:“快請起!愛卿請起!”扶起啟民,文帝嗔怪道:“朕早已頒旨免去你的跪禮,意利珍豆啟民可汗,位在王侯之上!”言間緊緊挽着他的手,文帝領一行人徐徐入了宮。

     大殿之上,文武百官早已候齊。

    啟民可汗先是履行國事,将屬地治理和自己履行職責情況向朝廷認真做了彙報;文帝甚為欣悅,下旨擺下禦宴,隆重招待啟民一行。

     豐盛宴席上,君臣、賓主濟濟一堂,一片歡騰!自從啟民大義歸附,邊境安甯祥和,百姓安居樂業,各民族都獲得了實實在在的好處。

    如今,西突厥已敗走遠遁,邊關威脅徹底解除,可謂立朝以來最大的幸事。

    老臣高颎率先起身,捧酒稱頌道:“自軒轅以來,北方多有邊患。

    今遠窮北海,皆為平安樂土,此等盛事,曠古未聞。

    聖上之英明神武,當可與秦皇漢武并論!” 衆臣皆拊掌稱是,一齊起身捧杯敬文帝。

     一杯酒後,啟民站起補充道:“自天以下,地以上,日月所照,唯有聖人可汗!今是大日,願聖人可汗千歲萬歲常如今日也。

    ” “好!……”又是一陣齊聲叫好,君臣舉酒竟連幹兩杯。

     酒過三旬,見時機成熟,啟民可汗又站起身,向文帝行禮道:“臣這次來,精心準備了兩個節目,隻是需勞煩聖駕至校軍場觀賞。

    ”文帝頗感意外,饒有興緻地放下酒杯,率領文武百官,與他一起來到校軍場。

     隻見黑、白、紅、黃、青五匹高頭駿馬,雄赳赳一字排開,整齊列于場邊。

    場上每隔五十步,便設置一道高逾四尺的栅欄;一圈下來,正好十個。

     一聲胡哨響過,五匹馬漸次出發,迅疾成一路縱隊繞場飛奔起來。

    它們個個步伐矯健,輕捷神逸,距離欄邊尚有八九尺遠,便一躍而起。

     “哎喲!”起初還有人暗暗擔心,能否順利躍過。

    但見馬至栅欄上方時,前腿收緊并攏,後腿高高撩起,動作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