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美人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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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擺上洇開。

     青雀望着淚的主人。

     她這種吞吞吐吐,先隻說自己走投無路,哭着求她幫她的樣子,真和要她做妾時一模一樣。

     “小姐。

    ”她垂下眼簾,“我知道,家裡正屬多事之秋,小姐諸般為難,并非我全然體會得了。

    ” 是啊,她當然體會不了。

    她做了二十年奴婢,她母親、父親、妹妹,世世代代都是奴婢,怎麼能體會得到霍玥和她長輩親人一有難處,便能找奴婢填坑、墊命的快活? 就像她本來以為,她這麼多年的忠誠、做妾後的退讓,“小姐”都是懂得的,是知道她别無二心的。

    可霍玥還是在這樣早的時刻就隐隐以她為敵,提防她、限制她——想除去她。

     她做忠仆,把自己做成了一個笑話。

     現在,她就用着這樣自己都覺得可笑的話語,一字一句對霍玥說:“小姐多年如何待我,我都銘記于心,沒有一刻忘懷。

    從來小姐說什麼,我也沒有不應的。

    小姐這次的難處,若我能解開一二,請小姐隻管吩咐。

    隻要我能做,必會替小姐去做。

    ” 言畢,她呼出一口氣,含笑看向霍玥。

     可才對視一眼,霍玥就移開視線,随意看向了床邊:“那……那——” “小姐。

    ”這次,是青雀捧起了霍玥的手,向前探身,“小姐,有什麼吩咐,請說吧。

    ” “我——”霍玥下意識向後仰,抽出一隻手撐住身體。

     她摸到了綿密細滑的宮綢。

    銀紅色的,繡着鴛鴦戲水。

     從二月初一日開始,這匹原本放在庫房裡的衣料,就成了青雀的新床褥。

    在這上面,青雀和她的丈夫,纏綿歡好,度過了一個又一個良宵。

     她又看向青雀。

     進入她眼中的,并非從六歲開始,服侍她十五年的陪嫁丫鬟,而是一個女人,年輕女人,年輕又有傾城之色的女人。

    勾她丈夫留在這紅羅帳裡,恩愛同眠了一整夜的女人。

     “是楚王。

    ”霍玥順暢開口,聲調柔婉又可憐,“二郎同我說,你一進園子,楚王就盯上你了。

    ” 青雀聽得想笑。

     她忍住笑,身體便顫抖起來。

     “我知道你怕他!”霍玥忙說,“其實,别看咱們家與他不和睦,他對其餘侍妾和服侍的人倒很好。

    你看那姜側妃,一個民女,三個月就封了側妃!再者,以你的樣貌,隻服侍我和二郎,倒埋沒了。

    他原也不配。

    不如趁這個機會出去,那才是——” 青雀死死咬住嘴唇。

     終于把狂笑忍回肚子裡,她才松開牙齒,輕歎問:“我會死嗎?” 她微笑着,輕聲問出霍玥故意避開的問題:“小姐,我會死嗎?” 霍玥滔滔不絕的嘴停下了。

     一瞬間,她感到似乎有什麼超出了控制。

     但青雀問過後,并沒有強要一個回答。

     她站起來,依舊恭順地拜下,平靜說:“楚王與府上有深仇,至今不願和解。

    我是府上送去的人,或許一眼不順,便會被斬于刀下。

    小姐,這是你的吩咐,無論如何,我願意去。

    ” “隻求小姐,能快些求老夫人把我母親和妹妹放出來,許我妹妹放良自嫁。

    ”青雀叩首,“再求小姐保重身體,我就再無不放心的了。

    ” “青雀!”霍玥情不自禁喚道,“這我自然應你!——這都是早就應過你的了。

    ” 她先覺放松,手離開綢褥,身體向前,心中才後知後覺湧現不舍。

     身前跪着的,又成了與她自幼相伴的陪嫁。

     一把将人拽起來,四目相對,她想說些什麼,青雀已先開口:“夜長夢多,或許楚王一會就走了。

    小姐請先去忙,容我梳妝。

    ” “好,好!”她這樣懂事,霍玥唯有說,“如此,家裡就全靠你了!” 青雀把霍玥送出房門,看見兩個小丫鬟和四五個仆婦早已打好熱水,擡着浴桶在門邊等候。

     霍玥根本沒想過讓她拒絕。

     所以,上一世沖進去哭喊央求的她,是不是從那時起,就徹底淪為了霍玥的眼中刺呢。

     這不重要了。

     青雀掬起一捧水,攪亂水中自己的倒影。

     就像霍玥為鼓勵她說的,“家裡全靠你了”,隻是一句誇張的虛言。

    隻要霍玥想,她可以有一百個、一千個奴婢。

    她隻是服侍得比較久、更加聽話、更會做奴婢的那一個,實際并無特别。

     從根本上,在霍玥心裡,自始至終,她隻是一件順手好用的工具而已。

     …… 青雀梳妝很快。

    不過兩刻鐘,她已洗淨身體,換過一身新衣,步行來向霍玥告别。

     宋檀和霍玥都站在堂屋等得心焦。

    兩刻鐘看似不長,可誰知道楚王會不會在宋家留宿?若他一時醒了就要走,康國公府誰能攔住——這兩日才是真白忙了! 可青雀緩步行到門邊時,誰都沒能說出一句埋怨的話。

     她細細上了胭脂、點唇畫眉,原本已經足夠明晰的五官便更增添了顔色,煥發出光彩。

    那些脂粉還是她做妾開臉的“好日子”那天開的,隻是當日沒用,之後也再沒用過。

     一頭烏發隻在腦後挽了一個纂兒,以此模糊她已是婦人。

    身上亦是簡單的綠衣紅羅裙,發間身體,不過零星螺钿鮮花裝飾。

    她淨如明珠、豔若芙蕖,身在廊下,安然拜别,看得宋檀半晌未能回神。

     霍玥也怔怔看着青雀光潔無飾的額間。

     原來——她這才明白——原來青雀的确是避讓着她的。

     這并非盛妝,她容光之盛,已令人不敢逼視。

     宋檀也這才知曉,原來他這個侍妾——不,她很快就不再是他的女人了——竟比他以為的還要傾國。

     這一刻,他們誰都不再懷疑,“美人計”是否能夠成功。

     可是,他們誰也沒有表露喜悅、綻開笑顔。

     他們一言不發,看着青雀轉身走在甬路上,走向花園,看着她安靜地、安靜地離開,沒帶走片許叮咛,也沒留下分毫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