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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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絲毫拖泥帶水。

     “過去了!”衆人不由長舒口氣。

    此時再回望栅欄,仿佛都是匍伏田埂!五匹馬顔色鮮豔,似遊龍翻飛,又似彩虹淩渡,真叫人賞心悅目。

     “啟民啊,朕終于知道突厥盛産寶馬了!”文帝贊道。

     啟民可汗微笑道:“陛下,請往下看。

    ” 說話間,最南邊一個栅欄突然燃起火來——原來栅木上面事先浸了油。

    升騰的火焰,更增添了驚險,将氣氛調動到高潮。

     大臣們一起張大嘴巴,踮腳抻脖地瞧;文帝也暗自緊張,擔心生出閃失。

    他自己乃武将出身的馬上皇帝,知道馬雖有桀骜的一面,但和許多動物一樣,天生怕火;除非久經曆練,否則極易出危險。

     “這栅欄這麼高,還燃着火,真不敢想象什麼馬能躍過去!” “如果有,大概也是傳說中的天馬吧?” 大家議論間,四匹馬撤下場,隻剩下一匹披散長鬃、長得像雄獅一般的大黑馬。

    隻見它毫無懼色,越奔越快,及至栅欄處,前身奮起,後腿用力一蹬——真好似天馬行空,利落地一躍而過! 文帝大喝一聲:“好!”顧不上雍容自若的君王儀态,率先振奮地鼓起掌來;衆臣也由衷贊歎,掌聲經久不止。

     “這是微臣奉上的第一個節目——《飛黃騰達》,祝我大隋強盛永固,國泰民安!” “好!強盛永固,國泰民安!”衆臣一齊鼓掌附和。

     文帝颔首贊許道:“啟民有心了!” 啟民深施一禮,繼續道:“臣還有一個節目,請聖上回銮觀賞。

    ” 君臣們全都意興盎然,來回轉場樂此不疲。

     回大殿剛一落座,就聽三聲鼓響,頓時鐘磬齊鳴,樂曲大作。

    大家好奇地朝大殿外觀看,琢磨着這回又會搞什麼名堂。

    不一會兒,從遠處傳來馬踏青石的“嗒嗒”蹄聲與“叮當”作響的清脆鈴音,兩種聲兒交相輝映,引得衆人目不轉睛地盯着空地邊緣。

     霎那間,五匹馬翩然而至;其中,四匹為清一色棗紅,唯正中一匹通體玉白。

    它們全如雕刻般精緻秀麗,脖頸與鬃毛上系飾金銀珠玉,背上披挂錦繡彩衣,光彩奪目、美輪美奂。

    “呀——”有人不禁贊歎出聲。

     五匹馬準确地踏着鼓點,穩着步,探着腰,挺着胸,直着頸,一步一趨,緩步前行。

    及至殿門前,忽聞一聲重錘,随即像受了命令似的,齊刷刷停住,而後在磬聲引導下,一頓一頓叩起首來。

    馬頸上用黃色绶帶系着一串金鈴,随着點頭動作“叮當”作響,有如五個佩金帶鈴的可愛娃子,一齊向長輩們磕頭行禮。

     文帝啞然失笑:“沒想到突厥竟有這種新奇玩意兒,真是平生未見!” 行禮甫畢,器樂複又大作。

    伴着一首歡快的江南樂曲,五匹馬靈眸流轉,龍顱高揚,四蹄收緊,高擡輕放——它們半走半躍地首尾銜接,竟繞場走起了絢麗的舞步! “哎呀,令人叫絕!” “雖然音律變幻,群馬的步法卻不淩亂:時而前進、停止,時而慢步、跑步,時而後退、轉向……縱橫應節,有如神助!” 幾位大臣的議論皆被啟民聽見,他不由得意地露出笑容,欣快地自飲了一杯。

    待他再次把酒斟滿,馬已繞場走過三圈;就聽啟民驟然三擊掌,突厥奏師們心領神會,立時将曲風陡然一變。

     皇次子楊廣暗忖:“這曲韻婉麗哀雅,又有些明徹清高,不似俗家音樂。

    ” 正愣神時,被文帝發現,遂有意考他一番:“太子,你可知演奏的是何樂?” 楊廣明明深谙樂律,卻假裝不識地拱手道:“兒臣慚愧!” 身邊宰相楊素趁機進言道:“太子唯用功讀書,對樂律絲毫不通,陛下所賜的琴一直被閑置,已結滿了蛛網。

    ” 文帝努力回憶一番,早年似确有賜琴一事。

    今日始知楊廣不近聲色,心中甚是欣慰——此刻不免又記恨起前太子:“那不成器的長子楊勇,如今……”文帝不願再多想,把目光移向殿外,繼續觀賞表演。

     正演奏的是一首西域佛教樂曲,是專門為崇佛的文帝準備的。

    聽着悠長鐘聲和幽幽梵音,衆馬有如脫胎換骨,瞬間氣定神閑、風度翩翩起來。

    隻見它們昂首揚尾,慢踱輕挪,準确地和着鐘聲,縱橫往來,姿态曼妙,美不可言。

     這樣繞場走過兩圈,再回到殿前時,随着一聲鑼鳴響起,樂曲戛然而止;隻見五匹馬并排匐跪于地,再一動不動。

     大家意興正濃,冷不防被打斷,都在疑惑之際,忽見一位身着黃衣衫、系文玉腰帶的俊美少年,端着一杯酒,飄然走到殿前。

    他向衆人深鞠一躬,而後将酒杯輕輕放在地中央。

    等少年離場,音樂複又大作——“這回演奏的是一支歡快的敬酒曲!”有位大臣十分笃定地道。

     正中的白馬聽到這支曲,瞬間恢複鮮活。

    隻見它前腿虛跪,慢慢低頭銜起酒杯,而後在敬酒曲中,銜杯匐拜徐行。

    一陣風吹過,鬃尾飄拂,绶帶飛揚,鈴搖玉鳴,宛若天上神駿為玉帝獻壽情景。

    衆人無不起身觀瞧,唯恐遺落半點細節。

     曲聲進入高亢時,白馬仰頭擡杯,将酒盡幹。

    雖然多數倒在臉和脖子上,卻絲毫不影響大家興緻。

    君臣紛紛自滿一杯酒,歡暢地一飲而盡! 馬敬完了酒,便垂頭如泥,假作爛醉之态;衆人會心大笑,無不為精妙表演所折服。

     這時啟民走到場地中央,對文帝跪拜道:“這是臣獻上的第二個節目——《五馬祝壽》,恭祝聖人可汗福澤天地,萬壽無疆!” “好!”文帝感動地起身,徑直走到殿下,雙手将他扶起道:“來人,拿酒!”侍者很快奉上滿滿的兩杯酒。

    “今日,朕與卿獨飲一杯!” 君臣一飲而盡! 放下杯子,啟民拱手道:“其實臣此次來,主要想向聖人可汗,進獻兩匹馬!” 文帝高興至極——自古雄皇多愛馬,突厥盛産寶馬,他自是十分清楚!可天下名馬他見過不少,卻都如過眼雲煙,沒哪匹留下深刻印象;而能真正值得他珍惜珍重的馬,還真是前所未有,夢寐以求! 說話間,突厥使者将進貢的兩匹馬牽出——竟是倆節目的主角——穿躍火障的黑馬與銜杯敬酒的白馬。

     “啊……”諸臣雖早猜的八九不離十,但還忍不住啧啧贊歎,紛紛拊掌。

     文帝仔細端詳兩匹馬:一黑一白,一雄一雌,别無二緻的高大挺拔,矯健俊美,稱之為“馬中龍鳳、日月雙珠”也不為過! “嗯,屬實世間罕有!”文帝颔首微笑道:“它倆可有名字?” “回聖人可汗,暫時都沒有。

    ”啟民回禀。

     文帝龍顔大悅,當即命衆臣為它們取名字。

    一群絕頂聰明的腦袋瓜兒,搜腸刮肚、冥思苦想、絞盡腦汁,都想在皇帝面前露臉;可這一時片刻間,還真不容易找出頭緒!就在衆人思考商議間,文帝示意突厥使臣,将國寶牽入殿内。

     如此近的距離,衆臣終于看得仔細:這雄馬,通體烏黑油亮,唯獨四蹄鮮紅如血,似在胭脂缸裡齊齊浸了三寸;一雙電目,始終寒光凜冽地睥睨四方,似要随時奮蹄淩空,厮殺疆場。

    騎着這樣一匹馬,如馭虎豹,不怒自威,隻那攝人心魄的冷酷峻厲,就可使敵畏怯膽寒,三思而後戰! 再看那匹雌馬,潔白如玉,通體無瑕,唯高聳的鬃毛與飄逸的馬尾絲絲金黃,似一道火燙流金縱貫頭尾;尤其那三寸多颀長整齊的鬃毛,本就十分亮眼,偏又用七色彩繩紮成一路均勻别緻的小辮子,打扮得像個娉婷淑女,優雅清麗,超凡脫俗;一雙翦水秋瞳,散着紅寶石般幽幽波光,面對衆人的灼灼直視,羞怯得像小鹿一樣。

    “看它機敏地顧盼四望,真叫人忍俊不禁,心生愛憐!”有大臣感歎。

     大家一起瞧了半天,卻都沒有頭緒,隻是一個勁地啧啧稱贊,或小聲議論各抒己見;無一人敢胸有成竹地站出來,大膽獻名并陳述理由。

     文帝呵呵笑了,有心啟發一下衆臣,于是對啟民道:“此二者乃稀世之馬,卿當詳細介紹其各自身世。

    ” 啟民可汗深施一禮,亢聲介紹道:“這匹雄馬,四蹄原本為白,因久沐鮮血變得紅豔似火!” “啊……”話未說完,便被一陣驚歎聲所打斷。

    衆人議論紛紛,啧啧稱奇。

     文帝一聽,頓時興趣高漲:“卿快繼續說!” 啟民繼續道:“此馬性如烈火,曾是西突厥第一勇士座騎,縱橫戈壁,所向披靡,曆經百餘戰未嘗一敗。

    為擒此馬,臣召集五十名最優秀的射雕手(神箭手),又以部落最快的兩千精騎助陣,終于殺死那敵将,圍獲了它。

    ”說到這,隻見大黑馬通人性似的“啾——”一聲長嘶,兩隻碗大的前蹄狠狠刨地,一副不服不忿的樣子。

    衆人看到這,無不快慰地大笑。

     啟民話鋒一轉,輕歎道:“隻可惜奪得此馬後,敝國再無此類傑出英雄可以駕馭,隻能歎看其馳騁,由之任之。

    ”說到這,他眼中不免掠過一絲悲哀。

     文帝關切地問:“難道連愛卿也不能嗎?”言外之意,你可是東突厥第一勇士,應該可以馭服它啊! 他這樣想,絕非擡舉啟民。

    草原民族極度尚武,突厥各可汗都帶頭沖鋒陷陣,通過以武樹威而服衆。

    因此,可汗往往就是部族的第一勇士;而第一勇士,也極可能會成為可汗;包括後世蒙古民族,首領成吉思汗隻身起兵,打下偌大驚人疆域,“一代天驕”當之無愧。

     啟民明白文帝之意,略微慚愧地道:“臣屢次被掀于蹄下,差點喪命。

    ” “噢?”文帝十分詫異:“那這馬,豈不是無人能騎了?” 啟民猶豫片刻,拱手禀道:“此馬非天下第一豪傑不可駕馭!堪享此馬者,天下唯聖人可汗是也!”他振奮亢聲,忱忱目光充滿了衷心的欽佩和折服。

     “就是,就是,這樣的馬,唯有咱們陛下才配擁有!”衆臣一齊附和道。

     文帝感動至極,點點頭,請啟民落座。

     這時,宰相楊素靈機一動,茅塞頓開。

    他起身拱手道:“陛下,您覺得叫‘踏火烏龍駒’如何?” 文帝眼前一亮,不由喜上眉梢。

    這名字,無論形象、性格、還是經曆,都與那馬十分契合。

    “妙!妙哉!”文帝大加贊賞,群臣也一齊稱妙。

     于是,烏黑油亮的雄馬,從此便叫做“踏火烏龍駒”。

     大家又将目光轉向雌馬。

    啟民可汗起身,繼續介紹道:“白馬生自東突厥,性格溫順,善解人意,可随音樂翩翩起舞,十餘曲而不重樣;聰慧機敏,矯健輕捷,下崖壁如飛,爬陡坡賽山羊,濟江河不用舟楫,浮馬而渡,常能奇兵突至,絕境脫身;嗅覺異常靈敏,記憶超群,可尋百裡之外水源,識千裡之遙路途。

    ” 他剛說完,還未及坐下,衆臣便驚詫聲一片了:“寶馬呀!簡直如天驷下凡……” 一直全神貫注傾聽的文帝,忽然須眉微動,驟然理解了啟民送兩匹馬來所蘊含的深意:一黑一白,一雄一雌;一匹來自西突厥,一匹來自東突厥——兩匹天下最優秀的戰馬,今朝一并送我——這是啟民代表着整個突厥,向大隋王朝表達忠心啊!(古代西域和北疆藩邦進獻寶馬,往往表示對中原王朝的臣服和認同;當然現代國際平等友好交流不在此列。

    ) 文帝深深感動地望着啟民可汗,對方也會心地微笑點頭。

    此刻,一代雄主再抑制不住心潮澎湃,深籲一口氣,将深邃的目光投向遠方…… 大殿之外,皓日當空,像一塊無瑕的白玉,輻照萬裡;遠處峻拔嶙峋的山峰,在陽光下披上了一層金色外衣,更顯得巍峨壯麗!泱泱大隋千裡風行,萬裡錦繡,實在美哉,壯哉……文帝手捋須髯,忽然靈光乍現,一個名字脫口而出——“披金白玉駒”。

     衆臣們先是一愣,随即便暴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山呼: “萬歲英明!” “萬歲英明!” “萬歲英明!” …… 一日内得二寶,把酒間收歸天下心。

    望着啟民可汗和滿朝文武,突厥與華夏從此一家,文帝心裡暢慰至極。

    這一日,不僅對他個人,對于大隋都是千載難忘的日子;他非常享受這一天,真希望自己“千歲萬歲常如今日”,時間能夠永久駐留于此! 但這樣一想,不免瞬間又悲哀起來:經過數十年征戰,四海終于重歸一統,百姓們過上了安甯無争的生活;可想起那些曾經随他打天下的臣子們,許多已不在人世,而自己也已經滿頭白發,身體抑止不住地日漸衰老……老人家不由淚眼模糊起來。

     也許,每一位雄主的心中,都有太多的抱負和夢想,未盡實現;長生不老,或者向天再借五百年,就成了他們心中,共同的夢。

     “陛下流淚了!”宰相楊素與太子楊廣對視一眼,偷偷耳語道。

     “陛下流淚了?”衆臣都在迷惑之際,隻見文帝獨自端起酒杯,意味深長地賦詩道:“紅顔讵幾?玉貌須臾。

    一朝花落,白發難除。

    明年後歲,誰有誰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