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人与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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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了下來。

     府裡才起身一兩刻鐘,昨夜二公子留宿青雀房中的消息,卻連院裡掃灑跑腿的小丫頭都知道了。

    玉莺姐姐說,娘子好像一夜都沒睡。

     娘子會怎麼辦?會不會對青雀姐姐……發火? 所有人都在等着霍玥的動作,青雀也在等。

    她也比任何人都更緊繃。

     但,盡管霍玥目不轉睛地盯了青雀好一會兒,她轉身向内開口時,聲音卻仍算平靜溫和:“你沒睡夠,就回去歇着吧,這裡不用你伺候。

    ” 同樣是叫青雀回房歇息,昨日和今日的意味卻截然不同。

    玉莺、紫薇和淩霄都努力給青雀使眼色,想叫她多說些話解釋或賠罪,别真叫娘子心裡起了芥蒂。

     可青雀隻是一直垂着臉,應下一聲:“是。

    ” 她該怎麼解釋、又能怎樣賠罪? 說,“是我不該服侍公子”,或,“我不應留下公子過夜”嗎? 那又是誰讓宋檀來的? 青雀安靜離去,五間正房裡便更加寂靜。

     直到霍玥梳妝完畢,去給婆母請安的路上,奶娘才讓衆人都遠遠跟着,自己低聲道:“昨夜的事……依我看,倒也怪不得青雀。

    ” 話起了頭,剩下的就好說了。

     看霍玥沒有不想聽的意思,奶娘便一氣把話說完:“她一向聽話,從不違娘子的意思,又聰明,哪兒猜不出是娘子讓公子去的?她一個奴婢丫鬟,又怎麼好推拒公子。

    娘子要她做什麼,她都做了,娘子又這樣,恕我要說娘子:若叫她以為怎麼做都是錯,那才是錯了。

    再叫旁人看在眼裡,以後娘子的話,他們是該聽、還是不該聽?” 霍玥隻聽着,沒應聲。

     一時行到西北角,一行人俱在院門前停下腳步。

    已有另一些人等在那裡。

     見霍玥來了,為首的女子側過身,她挽着的女孩兒便上前一步,先行問好:“二嬸娘。

    ” 霍玥早笑得滿面春風,先喚侄女起來,便對長嫂見禮:“我來遲了。

    ” “哪裡。

    ”康國公府長媳孫氏回道,“正是時辰。

    ” 寒暄過這兩句,妯娌二人便再也無話。

     婆母已被關在佛堂一整年,小輩們隻能在院外行禮,便算請安。

    很快,兩隊人又分路而行。

     康國公府要回話的管事、奴婢,也開始向霍玥院中彙聚。

    整座康國公府的日常事項,都擔在霍玥一人肩上。

     霍玥總疑心,今日來回事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二郎昨夜留宿侍妾房中,又和半個月前一樣都在心裡笑話她,——笑話她要強了五六年,還不是生不出孩子,親手給丈夫選了女人、納了妾!還不是隻能眼睜睜看着丈夫和侍妾親密起來……她還不能說、不能怨! “可我也隻是個女人……” 在短暫歇息的間隙,她用隻能自己聽見的聲音,低低地、低低地,說了一句。

     …… 一牆之隔的後院,人聲隐約輕微,在熱鬧中格外安靜。

     站在書案旁,青雀翻開了一疊紙,最下一張,是她不知何時練字所寫: “勸君莫打枝頭鳥,子在巢中望母歸。

    ”① 她記起來了。

    從去年冬月至今日,她已有兩個月餘沒見到母親妹妹。

    春節前,小姐便說讓她做妾,于是新年裡歸甯,她沒能随行同去。

    還沒懷上身孕,她也不便提出,請母親妹妹來看她。

     她當然想家了。

     應是怕小姐看見,她把這張紙藏在了最下面。

     她還想起來,上一世的最後,在急着去見小姐前,她正看一首舊詩: “孤雲與歸鳥,千裡片時間。

    念我何留滞,辭家久未還……臨水不敢照,恐驚平昔顔。

    ”② 她早該看清,在這無望的人世裡,她隻是一隻鳥兒、一樣玩物、一個奴婢。

     她的第一隻小鳥……她的女兒,是什麼時候來的呢。

     回憶有些艱難。

    擦濕兩條手帕,青雀終于推測出了确切時間: 景和二十五年三月初十,她被診出已有身孕一個月餘。

     那便是,早在她回來之前,女兒就已經在她肚子裡了—— “青雀!” 小姐的聲音響在門邊,青雀更加惶然不知所措,隻忙把練字的紙藏起來。

    白日不便闩門,霍玥已推開門進來。

    來不及掩飾,青雀滿面的淚痕已被霍玥看在眼裡。

    一時間,霍玥心裡又酸脹起來:“青雀!” 她忙忙走向她,把她摟在懷裡,說出口的話比原本準備的更情真意切:“我沒怨你——” 青雀渾身僵硬,看小姐滿眼愧疚,真誠說着:“你都知道……我和二郎自幼就在一處,不比别人,所以哪怕是你,我也一時沒想開,不是真在怪你。

    你怎麼就哭的這樣?” 青雀顫抖着,說不出一句話。

     霍玥更緊地摟住她,連聲說着“别傷心了”,又笑道:“我來,是有件好事要告訴你呢!二郎傳信回來,說他今兒請楚王,楚王竟應下了!約定了明日就來咱們家裡做客!阿彌陀佛——” 她雙手合十,真心實意期盼着:“隻要這事辦得好,那件事……說不定就能過去了。

    ” 她滿心籌劃着明日筵席的安排,便沒有看見,青雀那比方才還驚恐得多的神色。

     被刻意忘卻的記憶,總是需要一個引子讓人想起。

     比如現在,青雀眼前,就清晰浮現了一個冷淡、疑惑,仿佛要剖開她心肝脾肺、仔細查驗的鋒銳眼神。

     還有她跪在小姐面前,哭着求小姐别丢了她、别把她送人的狼狽姿态。

     是的,是的。

    擠在霍玥懷裡,青雀緊咬牙關,忍下冷笑和想要放聲大哭一場的沖動。

     三十四歲的秋天,霍玥把她關在田莊,又在冬天要了她的命,并不是她唯一一次丢棄她。

     即将到來的“明天”……有楚王赴宴的“明天”,這才是第一次。